《天龙八部》
1966年4月,时任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文学教授陈世骧,写给金庸一封信。信中提到,他和好友哈佛数学系的教授、数学大天才陈省身,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余英时的老师杨莲生,包括一些学生,都是金庸的读者,常聚在一起谈论金庸作品,也会讨论到当时正在连载的《天龙八部》。
“间有以《天龙八部》稍松散,而人物个性及情节太离奇为词者”。 一个常遇到的意见,就是《天龙八部》太松散了,还有人物的个性跟情节太离奇了,不可信,读起来没有那么吸引人。
与金庸大部分作品不同,《天龙八部》没有绝对的主角,也没有紧密的结构,在当时常招致读者的批评,认为金庸这次失手了。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写作《天龙八部》呢?
下文摘自《不止江湖》·《 <天龙八部> :寓言里的众生相》
《明报》总编金庸太忙了
有一个理所当然的看法和解释,那就是金庸江郎才尽,要不然金庸太忙了,所以他失去了焦点。为什么叫做“理所当然”?因为让我们看一下,他花了四年这么长的时间来写(这段时间,他当然持续在办报,还跑到欧洲去旅行),关键一点是,他办报的每一天,固定的工作习惯都是:下午、傍晚的时候,他进了报社,先写武侠小说;接着他从武侠小说的角色,转变成一个经营者的角色,先来和大家商量、讨论报纸怎么卖、广告状况怎么样;再下来他要变成一个总的角色,要来看明天的报纸到底有些什么新闻,如何落版,如何下标;最后他还要再换另一个角色,那是一个时评家的角色,他必须要在午夜的时候写社评。
《明报》经过大转型,大获成功,这个时候已经崛起成为香港第一大报。到了1965年,《明报》每天十万份,以当时香港不到五百万的人口,这个比例非常高,这是个非常大的报份。《明报》凭什么占据香港第一大报的位置呢?因为它专门报道中国的消息。它的报道跟其他媒体所告诉大家的中国新闻完全不一样。这个时候不只是香港读者对《明报》的重视,还有全世界的中国专家、中国研究者,他们都非常看重《明报》,尤其是金庸的时评怎么写。
看这个背景,我们可以体会或者说可以原谅他。如果金庸这个时候没有心情再像以前那样专注地写武侠小说,他作为一个媒体经营者、作为一个总,还要做这样一个忙碌的时评家,需要耗费的时间和精力越来越多,以至于他所写的武侠小说角色越来越不重要了。
这是一种解读方式,当然若用这种方式解读,《天龙八部》就是一部失败之作,因为散掉了,所以东写一个西写一个。在写《倚天屠龙记》的时候,金庸明明就已经掌握了一种紧实的、文学的结构性,庞大的作品在高度的控制和掌握下,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换成《天龙八部》他就收不住了。
《天龙八部》
延续这个看法,另外就可以解释《天龙八部》为何会写成金庸所有武侠小说当中相当长的一部,大概跟《鹿鼎记》一样长,但是跟《鹿鼎记》非常不一样。《天龙八部》之所以长,我们可以解释说,那是因为他收拾不了,他拉了太多线出去了。
从新派武侠回到传统叙事
《天龙八部》没有用《倚天屠龙记》的那种方式写,究竟是金庸不能也,还是不为也?
很重要的一个线索,让我们来看一下这本书的书名。大家都说《天龙八部》,没有任何一个人不知道《天龙八部》是哪一部小说,但“天龙八部”指的是什么呢?
金庸在书的前面,特别写了一段“释名”,告诉我们说:“‘天龙八部’这名词出于佛经。许多大乘佛经叙述佛向诸菩萨、比丘等说法时,常有天龙八部参与听法……‘ 天龙八部’都是‘非人’,包括八种神道怪物,因为以‘天’及‘龙’为首,所以称为‘天龙八部’。 八部者,一天,二龙,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释名”这一篇接着就说“天”是什么,“龙”是什么,一路下去把这八个都不是人、不一样的角色解释了,这叫做“天龙八部”。
《天龙八部》
如果回到《天龙八部》这个书名和那篇文章,你就知道了,其实金庸非常有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写单一的男主角。
要了解金庸《天龙八部》到底想写什么,我们必须聊一下什么叫做新派武侠。香港的新派武侠,主要是两个重镇:梁羽生、金庸。香港在左右派报纸第二次大论战的时候,20世纪60年代,梁羽生曾经用笔名写过一篇文章,总评梁羽生和金庸的武侠小说,里面特别提到说,两个人的武侠小说都叫新派,但是金庸小说里有比梁羽生更多的来自西方的元素。其中也就包括了《倚天屠龙记》所展现出来的金庸这种特殊的能力——用结构井然的方式去写武侠小说,这绝对不是中国的传统小说,更不是传统武侠小说的写法。
那么对应于新派,中国传统的小说是怎么写的?金庸就在《天龙八部》当中示范给你看。他回到这样的一个叙事传统,传统武侠小说的写法。中国近代武侠小说源自平江不肖生,平江不肖生的开山之作是《江湖奇侠传》,接着是《近代侠义英雄传》,都叫做“传”。奇侠传就表示不是一个侠,这是一堆人、一堆侠,这是列传,一堆人并排开来。
那排开来要有所联结,怎么联结呢?不管是平江不肖生开头的《江湖奇侠传》,还是其后这种传统式武侠小说中叙事最庞大、发挥最淋漓尽致的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 这些小说都一样,不会有单一的主角,每一段有每一段的主角。
这就要再往上溯源,直到中国的说书传统。 章回小说或更早的话本,用一种最简单的方式,我们可以把它描述成“像打弹子一样”, 打弹子就是说这里一颗球撞到了另外一颗球,然后就再用这颗球去撞另外的球。意思是说,这个角色本来是个主角,他遇到了另外一个角色,就把焦点换到了那个角色上,原来的那个角色就被摆到一边去了。这样一路衍生出去,就会有很多很多不同的角色连番地在不同的段落里作为主要的中心。
金庸作为一个新派武侠小说,他的新就是从《书剑恩仇录》开始,他就不用这种方式写,他有新派的写法。新派的写法,第一本陈家洛,第二本袁承志,第三本郭靖,接着杨过、张无忌作为主角。他明确扬弃旧派的写法,他是用主角为核心,推动内容,写他的新派武侠。
可是到了《天龙八部》,金庸却蓄意回到传统的叙述形式,所以我们要读《天龙八部》,也就应该用这种传统小说的读法, 也就意味着这是大群戏,有好多个不同的主角,这些主角有他们自己的故事。所以主角的概念要扩大,不只是段誉是主角,萧峰/乔峰是主角,慕容复是主角,游坦之是其中一小段的主角,虚竹是其中更大一段的主角,甚至还有玄慈这个少林和尚,在他的那一段当中他也是主角。
《天龙八部》
这些主角出现的时候,另外就有配套的固定配角会在旁边出现。慕容复背后是慕容家,慕容家固定的配角是王语嫣,另外有风波恶、包不同这几个人。讲到大理段家段正淳,那就有“渔樵耕读”这四个护法会跟在旁边,会跟他出现。还有四大恶人,这也是随时都会跟着出现的配角。
在小说当中,金庸甚至就开辟了一段把主角隐去全部都是配角在玩的内容。他们这四个人遇到了聋哑先生的六个弟子,一个下棋的一个读书的,包不同就跟那个读书的、唱戏的在那里搞得一塌糊涂,各式各样不同的花招都出来了,好玩得不得了。完全不需要主角,只要配角,因为配角可以有配角他们自己的热闹。
这是这本小说的写法,的的确确跟前面金庸的武侠小说完全不一样,他又选择了一种自己没有写过,甚至是与他的新派武侠形象相反,而回到传统老路子的另外一种写法。
陈世骧的辩护
开头提到陈世骧与友人讨论《天龙八部》,多有批评声音。而陈世骧每次都要为《天龙八部》辩护,以至于经常为了这个和人吵架。他是怎么解释的呢?
《天龙八部》叫做“然实一悲天悯人之作也 ……盖读武侠小说者亦易养成一种泛泛的习惯,可说读流了,如听京戏者之听流了,此习惯一成,所求者狭而有限,则所得者亦狭而有限”。
他就是说,其实那是因为你们读不懂《天龙八部》。为什么读不懂呢?因为读太多武侠小说,就会习惯有一种流气,你就觉得读武侠小说,你就是要读到那种东西,不是那种东西你就读不进去,你就不会接收到这种不同小说的内容当中所能够带给你的不一样的启发、不一样的体会。就像听京剧,你听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你听这段你就是要听唱腔,这一段你就是要看做功,等等。到后来你要求得这么狭窄,你得到的当然也就不会多。
那他自己怎么读武侠小说呢?陈世骧又特别强调 :“此为读一般的书听一般的戏则可,但金庸小说非一般者也。”所以你如果读得有流气,用流的方法来读金庸小说,你就会错过重点、画错重点了。
《天龙八部》
“读《天龙八部》必须不流读” ,怎么个不流读法呢?因为大部分人读武侠小说从哪里开始读?开篇就读了。可是读《天龙八部》,你这样读就错了——这是陈世骧说的,特别提醒你,特别警告你。
大家回头想一下,你读《天龙八部》有照陈世骧要求的这样读吗?他说什么?“牢记住楔子一章”。因为这个时候连载,所以还没有结集。结集了之后,金庸就把陈世骧所说的楔子这一章改叫“释名”,告诉你什么叫天龙八部。
这是陈世骧说的,你要先好好认真地读这一章,如果你读了这一章, “就可见‘冤孽与超度’都发挥尽致。书中的人物情节,可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写到尽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写成离奇不可” 。
我们认真地按照陈世骧的意见,他就告诉你说 :你不读楔子,你不读“释名”,你怎么能够读得懂《天龙八部》在干什么呢?如果你先读了“释名”,再来从那样的联结体会《天龙八部》,这才叫做不读流了,不会用流里流气的那种习惯的方法来读这一部神奇之作。
在“释名”中,天龙八部指的是八种怪物,八种“非人”。金庸解释道 :“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这部小说里没有神道精怪……”
你当然不会看到什么吃鬼的、吃龙的,没有,小说里没写这种东西。但是天龙八部是重要的,因为要“借用这个佛经名词,以象征一些现世人物,就像《水浒》中有母夜叉孙二娘、摩云金翅欧鹏”。
陈世骧就是从这里告诉那些因为年轻而读不懂,或没有用正确方式在读《天龙八部》的人,跟他们说 :“ 书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处藏着魍魉和鬼蜮,随时予以惊奇的揭发与讽刺,要供出这样一个可怜芸芸众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结构松散? ”因为在《天龙八部》里,金庸要写的是芸芸众生当中有许多不一样的非人,非人的性格、非人的作为穿插在其间。“这样的人物情节和世界,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大超脱,时而透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