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汪政
从我记事起,妈妈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她的命真苦。她有过不幸的童年,外祖母生了十来个孩子,她排倒数第二,属于爹不疼娘不爱、经常被忽视的一个。在她幼年的记忆里,要么在家被大人呼来喝去,要么就是为躲避日本鬼子的扫荡,奔走在逃亡的路上……
妈妈没上过几天学,却幸运地有了份工作,在远离家乡的小镇做了名邮电职工。那时邮政和电信没有分家,从话务员到柜台营业员,妈妈几乎把内勤的工种做了个遍。我最喜欢在话房工作时的妈妈,只听她飞快地为客户接线,用在我看来比广播员还要好听的普通话一遍一遍地问,“喂,你要哪里?请讲!你是哪里?我是西场,我是江苏海安的西场公社……”
小镇上所有单位的电话号码妈妈都记得,她译电报时从来不用翻电码本,厚厚的一本电码本好像都在她心里。她拿着客户拟好的电文,接通电话,然后就喊出了连串的电码数字。我父亲经常对我们说,你们可别小看了你妈妈,她虽然高小都没毕业,但她的文化水平可不低。是啊,三年级没上完的妈妈最文学,最文艺,她会唱许多整本的京戏,无数的夜晚醒来,我发现煤油灯还亮着,墙上映着妈妈看书的身影。
妈妈是个爱学习的人,她不但学文化,还虚心勤奋地学习如何生活。小时候妈妈在洋人的工厂做童工,解放后有了正式的工作,吃的是食堂,家务活儿几乎不会做。后来有了三个孩子,食堂吃不起了,她得做饭,得缝衣纳鞋。为此,她与街上的许多妇女成了朋友,她们是她生活中的老师。门前的一小块地成了我家的小菜园,一年四季,红红绿绿的。家里还养了鸡,为避免人说闲话,哪怕是在上班,妈妈都会抽空跑出来铲鸡粪。多少年下来,妈妈硬是从生活上的小学生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老师。家里经常有许多妇女七嘴八舌地围着我妈妈,她们手里拿着毛线向妈妈讨教新式的织法。妈妈织的毛线衣一直引领着小镇的时尚,一直到我女儿出生,妈妈的针线活儿都没断过。女儿身上都是妈妈缝织的衣物,从冬天的棉袄棉裤,到夏天的小汗衫,还有胸前可爱的月牙形小饭兜。
妈妈经常说不自己动手不行啊,她要寄钱给外公外婆,要操心乡下的爷爷奶奶。我上初中时,一天课间休息,同学忽然冲到我面前说你妈来了,正在校长室和校长吵架。我急忙跑过去,看见妈妈真的在和校长理论。她不停地挥着手,长发飘动,高声质问校长为什么把她的三个孩子分到三个扫盲小组:“三个不同的小组,我得买三个手电筒,还要买三个手电筒的电池,你就不能把他们分到一个组?那样我就只要买一个电筒了……”就为了少买两个电筒,妈妈连面子都不要了。
一个家,需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了。父亲在外地学校教书,为了让他离家近一点,妈妈每年暑假都想办法筹集布票、粮票、肉票送领导,不知道几年下来,妈妈送了多少票,好在父亲离家的半径确实越来越小了。三个孩子大了,妈妈更大的难题来了,因为只有一个留城的名额,她预备着让我姐姐留城,把我哥哥争取到她老家盐城下放,我二姨妈没有孩子,或许以后可以用照顾她的名义招工回城。到了我,妈妈没招了,她没想到好办法,但她真的最疼我,用她的话说,只要看到我,她的气就消了。现在,她最疼爱的小儿子要到农村干活,她怎么也舍不得。妈妈想到的办法就是能拖则拖。
我高中毕业时个子特别小,人又瘦,到了开大会表决心的时候,妈妈把我的衣袖捋到肩膀,再把我的裤子卷到膝盖上面,等到我上了台,妈妈冲到台前对着干部叫道:你们看看,他这么瘦,怎么到农村去?那不是给贫下中农添麻烦吗?台下的人看到我,一片嗡嗡声,纷纷说这伢儿太瘦了,这伢儿就是个芦柴棒。下放干部只得说再等等,再等一年吧。而一年后,高考恢复了。
其实,这算不得妈妈最艰难的时刻,最难的是父亲失去工作的那几年。父亲在春风得意的年头做到了校长,继而遭遇了人生的至暗时刻。有一天,从学习班请假后,父亲回到家,家里只有年幼的姐姐在。父亲看到姐姐的鞋扣掉了,就找来针线,一边给姐姐缝鞋扣一边说,你要好好学习,不要让妈妈生气;长大了,要替我照顾好爷爷奶奶……姐姐那时才多大呀,她竟然听出了父亲话外的意思,一穿上鞋就飞奔到邮电所对妈妈哭喊道,爸爸要死了!爸爸要死了!妈妈一听,放下话筒找人顶班回到家,对着父亲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还是个男人吗?你父母亲不要了?你孩子不要了?你老婆不要了……直把父亲骂得跪了下来。
好在这样的日子过去了,高考恢复了,我和哥哥在1977年一起考取了大学,家里一下子出了两个大学生,小镇都轰动了。妈妈当时做话务员,让她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妈妈那个开心啊。她下班回到家,捧着我的脸亲了又亲,她说她跳舞了,跳了一个上午的舞。是的,妈妈跳舞了,为她的两个儿子跳舞了。
今冬,一个多么晴朗的冬天啊,艳阳高照,暖风吹拂。九十一岁的妈妈先到街心花园走了三圈,回家洗了澡,再到小区和大爷大妈们一起唱歌,妈妈唱的是《北京的金山上》,唱得真好听。对面的大妈感动得给妈妈拍了视频发到了抖音上,她要让更多的人“听百岁老人唱歌”。唱完歌,妈妈回家吃午饭,她破例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喝完了,想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然后,在这个春天般的冬天,妈妈走了。
我的跳舞的妈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