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商
展览:张培力:2011.4.27—长期
展期:2024年8月24日-10月31日
地点:泰康美术馆
1985年,张培力与耿建翌、宋陵、王强等人成立了松散的艺术团体“池社”。实际上,池社仅做了两三次非正式和不计划的展览,张培力和他的朋友们留下了《杨氏太极》《绿色空间中的行者》等作品。颇令我意外的是,张培力在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有自己的单位,尤其是他主持创办了中国美术学院新媒体系(现在的跨媒体艺术学院),并长期担任系主任。
录像与重复
1980年,张培力高中毕业四年后,终于在第二次考美院时考上浙江美术学院(现在的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彼时的张培力是穿马丁靴、半伛着背的忧郁青年。而在他身边正发生着“八五新潮”等中国当代艺术大事件。张培力别具风格,他画游泳的人和演奏爵士乐的人。这些人物介于雕像和卡通之间,无面目、无表情、无感受,也分不清是象征主义、表现主义还是极简主义。观众模糊地意识到,他们来自于很早的年代,但却流露着新异的光彩。唯一确定的是,他们并非不可名状,而是相当确定的——确定的姿态、确定的意志、确定的未来。他说:“艺术首先是艺术家的。”
上世纪80年代,还没有赞助人,也没有画廊,大家普遍都没有空闲、余钱,在条件削减到极限的情况下,张培力和他的同行们各自选择了各自的“经济适用”。一片素描、一张草图、一份书稿,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好多都是完成了的作品,而非手稿、素材。
在早年自述《思维与叙述》中,张培力袒露自己“倾向于关心时间的痕迹”,并选择了录像这种艺术媒介。“我力图使知觉和材料浮现在时间的表面,以使时间的抽象性获得更多具体和客观的内容。”1988年,他用一台VHS录像机(即家用录像系统),制作了一个长达3小时的影像——这是录像带的最长时限。在这段名为《30×30》的录像中,他反复摔碎镜子和粘贴镜子,以此来探讨电视内容与观众关注的关系。
张培力的录像作品总是关于一个或一组行为。按照常规的方式,这些作品需要分为录像和行为两种类型,但在张培力看来却没必要拆分——因为类型不是他考量的对象,当他拍摄这些行为时,他不只是在拍摄,而是执行他的种种意图,行为也并非他作品里的新的层次与内容。
录像、行为、绘画、装置,以及种种类型,如此并存在张培力的世界,重要的不是它们之间彼此的区别,它们如同工具、素材,他操弄如此之多的它们,仅仅是希望抵达艺术。
几年前,人们开始谈论人被社交媒体控制,紧接着又讨论人被算法控制……然而,我们何尝不是时刻被时间、健康、颜值、品味控制着,人们为追求最好,耗尽了太多然后才回头,原来连曾经那些简单的美好都失去了。
与其说张培力对抗控制,不如说张培力顺应控制,并期望有所改变。如果说,他的好友耿建翌是将艺术建造为一座影像的花园,那么,张培力乃是将录像艺术变成一张卡片。花园无论多杂芜和智能,都会被吸收,并成为个性的肖像;卡片即便规模化,也会回归简单,一如最初的非个性的图像。最明显的例证就是,重复,是两位艺术家都常采用的“语法”,却显示出如此不同的风格。
器官与生命
在展览现场看到众多的陶瓷、树脂、洞石、玛瑙、大理石、水晶……那“藏匿”在具体的材料与器官中的身体,亦显示为一种重负。也许对大多数的我们来说,重负恰恰变成了我们需要的速度,或者用禅语来说,“执”。
在观看这些作品时,我意识到中国艺术家的现成品,与欧美艺术家的现成品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比如张培力如此热衷于将“心”放置于这些成为或不成为艺术品的物件之上。穿过这些作品,我们可以看到无数个相关的词:宽容、梦境、沉疴。
展厅内的众多“器官”,是再具体不过的具体——人们呼吸、人们消化,它们在每日每秒中交付了如此多的新陈代谢。花草、子女,经过人们的养育,似乎变成了似有之物;但它们也用层出不穷的变化与创造提醒着人们,在它们的张弛中,与我们命运与共。
在人人都是艺术家,物物都是艺术品的现在,它们何以存放和展示在美术馆,并贴上那个艺术品的签牌?要回答这样的问题,我想请你回到上世纪70年代、80年代、90年代,那是当代艺术“不着痕迹”的年代,很多艺术家做着做着就离场了,很多艺术家发展出了古怪的脾气和癖好,只有少数的幸运儿守望着他们的创造,保持独立、鲜活。这些块状的物体,就是这些精神诉求的产物。
概言之,它们是当代艺术认同的物证。当代艺术认同范畴相当复杂,有时它是伦理,有时它是态度,有时它是策略。落到不同个体上也相当不同,有人日复一日重复说着前卫、先锋、实验,有人无比确定自己是上苍的使者,有人只是用心在“爱”……其实,他们也不确信,自己的手艺、点子是否就是面向未来的艺术。所以,认同,在数十年当代艺术的故事中一直萦绕着,它给惆怅以呼吸的自在,给慵懒以方法的振奋……如此,他们改变了些什么,改变了当代艺术,改变了小气候和大环境。
整体性,是张培力着迷的。比如,他将身体分解为206块骨头,在另外的系列中分解为心、肾、肺……整体性,不仅意味着艺术中旺盛的主体亦分布在其“部分”之中,还意味着从物质到观念,并非结构化的,而是说明式的、描述式的。这既是对早期信念,“对生命的关注”的再次聚焦,也是看似出走、实则复返的彻底回归。
直接与强度
“具有生命力的纯粹的艺术活动,是这样一种有意味的制造方式:它首先是不受客体制约的,因而也不为实惠或技能所诱惑。同时,它又是有功利的。对于这些艺术家来说,艺术并非是生存所需,而是生命所要,艺术活动是占有或生命扩张的一种手段——充满主体意识的生命力的最高显现。”一如张培力早期自述《制造“意味”》所言。
由于不同风格、形式的弥散,不同世代、距离的更新,“经验”,对张培力而言,早已演变为观念加经验。黄专曾言,张培力的“作品、文稿和谈话都会给我们一个印象:对他自己而言艺术不是一种义务、理想或者事业,艺术就是他力所能及的一项工作,或者说职业”。也许更准确的表达是,张培力在他的艺术品和工作中生活。以观众或大众为“轴”,张培力将工艺的、美术史化的艺术“逆转”出一个本来面目的艺术。
在这些作品前,我感受到,当代艺术已经全然有了属于自己的面目。“到观念为止”“到语言为止”,我曾在不同艺术家那里多次听到这样的表达,它指示着某种对纯粹艺术的追求。在张培力的世界,主要表现出某种直接性,以最快的速度、最切肤的深度、最有张力的配置,得到那个“结果”。张培力的直接,与其说是暴力的,不如说是自残的。在上世纪80年代与程晓年的对话中,张培力表示:“我要保持一种攻击的势态,这里攻击的对象当然也包括我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的衰微与艺术家的自恋情结有关,不断重复自己意味着自杀。”
这是强度。在2000年前后,张培力会在同一作品中使用大约十个屏幕、设备,自然这带来了形式的分流、意义的增殖,显著增强观众的观看强度。但是,张培力的艺术的“强度”与大型、巨型无关,它通常是中型、小型的,也就是与身体、身份、生命同等。
很大程度上,张培力的艺术的“强度”来自于某种特殊性的历史。在环境并不支持的情况下,他选择相当现代的绘画、只有少数例子的“方案”、在中国从未有人尝试过的录像,这才只是他做艺术的头十年。可以想见,张培力并不轻松,因为当代艺术的认同还没有开始形成。直到上世纪90年代。
多年来时常在群展中看零星几件张培力的作品,看到的是重复,体会到的是“执”;几天前在泰康美术馆看张培力好几个阶段/系列,看到的是逼视,体会到的是沉重;就在刚刚,我才意识到,上述不过是或深或浅的观感,真正的玄机是:疲惫及疗愈、冥想。
作为介于90后和00后、Y世代和Z世代之间的写,虽然我在“内卷”盛行之前便相当彻底地“鸡”自己(给自己打鸡血)而并不典型于同代人,但是我在不少张培力的作品中仍感受到相当彻底的压力——来自生活世界的压力、来自梦想人生的压力。所以在观展过程中,我好几次走出展场,走到美术馆开向阳光的地带,试图通过与一点点从城市建筑中渗透出来的自然、大地的情愫来安抚我不再平静的内心。
在我的视野前方10公里处,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正值劳伦斯·韦纳的大展,入口与大厅之间的高墙上印着中英弧状交叉的标语“追求幸福越快越好”。一两个月以来,我不断回到这句断语、按语、警语。我逐渐意识到,幸福并非站立在某个地方的客体,抑或是等待回答和检验的问题,幸福只是我们生命内在的体验。
在张培力的世界,幸福如此隐秘地存在于那里。表观地看,张培力的作品都是生活中的压力事件:给破碎的玻璃片恢复原样(《30×30》,1988)、给活鸡沐浴按摩(《(卫)字3号》,1991)、给几个月未理的胡须剃洗(《个人卫生》,1998)。但是,等到他坐上跷跷板的时候(《相关的节拍》,1996),幸福就已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