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那天,我妈给我转发了一则公众号推文。
【年轻女生扎根乡野,用青春勾绘祖国未来】
她附上留言,【你看看人家!】
可我笃定她都没点进去看,因为这里面的主人公,就是我。
而公众号底下最新的置顶,就是一则讣告。
在她为即将归家的小女儿布了一下午的菜,我在火灾中寸步难行。
最后,我打开了聊天框。
[妈,火好大。]
其实我想问,我已经是人们口中的青年楷模了,是否能成为妈妈的骄傲?
可如今,她却面对环绕的镜头,哭嚎地嘶吼着。
[她的命献给社会?有没有人问过我这个母亲?]
连下了几天暴雨,纵然我再三祈祷,山洪还是发生了。
所幸政府派人来得及时,山里的老人和孩子都被及时解救。
摄像头对准我时,我正从泥地里抬头,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
采访的记者和我差不多年纪,她皮肤白皙红润,与我黄土般粗糙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闻老师,听说你一毕业就选择到山中支教,其实本该有外人看来更好的选择,扎根山中三年。甚至在山洪时毫不犹豫救下那个孩子,能分享下当时的心境吗?]
山洪发生后,我也随着志愿者一同帮忙,却看到一个没站稳的孩子,被突然的洪流霎时冲走。
[说实话,几乎是本能吧,任谁看到这样场景,都会冲下去拉住孩子。至于未来,我其实觉得,为社会出一份力而奉献自我,已是最好的安排。]
我展颜一笑。
记者由衷的赞美让我有些局促,我点头作别,却被迎面的女孩叫住。
[姐姐,我来帮忙了!]
女孩穿着红马甲,俏丽地站在那儿自拍了几张,见到我立马笑着打招呼。
她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这个暑假特地跑到这儿来做实践活动。
[许若含,这里很忙,也很危险,你注意点。]
我淡淡道。
她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姐姐放心,我马上就回家了,这种地方我怎么待得下去。]
我想起妈妈当时让我安排时,皱眉说着,[你妹妹身子弱,去这种地方拍几张照应付学校,意思意思得了,你做姐姐的照顾着点。]
是啊,这种地方不是她宝贝的小女儿该待的。
妈妈早就在微信里催过好几次让许若含回去,得知山洪的消息更是大骂我是丧门星。
[你妹妹要是出了点事,你就被山洪给卷跑算了。]
这样的言语我不知听了多久,早已悲哀到麻木。
无力和她多说,我只对许若含说,[今天采访的媒体会回去,你搭他们一起走吧。]
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屋里走,连续两天没合眼,早已体力不支地倒在床上。
昏昏沉沉间,许若含走了进来。
[姐,我走了。屋里这么热,怎么不插电风扇线?……]
太困了的我迷迷糊糊地应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浓烟钻入鼻腔,直接把我呛醒。
眼前铺天盖地窜来的火将我围住,肺部因吸入浓烟而火辣辣的痛。
我望向床尾,插着的风扇已完全被火焰吞噬。
这个风扇电线进过水,我特地叮嘱过许若含别用了。
她当时白了一眼,撇嘴嘟囔,[有什么要紧的,这种天是要把我热死吗?]
而现在,我被呛得几近窒息,火舌舔舐着我的裤腿,几乎要窜到我的身上。
浓烟中,我的手机突然亮了。
那是一条来自妈妈的消息。
她给我转发了一条公众号推文,题目是【年轻女生扎根乡野,用青春勾绘祖国未来】。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放着好的工作不要,跑到山里搞什么支教?我都没好意思跟人家说你跑到穷山沟里白干!]
[给你妹妹做了一大桌菜,她今天回来了是吧。]
周遭是炙热的火焰,我看着她晒的图片,却仿佛置身冰窟。
顿时脚像被订在地上,浑身脱力。
最后的求生欲消散全无。
绝望和悲哀达到极点,我居然笑了出来。
扯出一声苍白凄厉的笑。
[妈妈,火好大。]
我出不去了。
我被从废墟中抱出来时,已经面目全非。
一个小孩从人群中冲出,扯出救援人员的衣角,有些茫然地问,[闻老师被烧死了吗?]
孩子质朴的乡音中带着哽咽和小心,却如一支利剪,扎在了每个人心上。
[怎么会呢?闻老师……闻老师这么厉害,她救我时力气这么大,怎么没跑出来呢?]
我飘在空中,看着那个被我救下的男孩终于忍不住哭嚎起来。
他一贯懂事,见到我时总羞涩地低头抿嘴笑。
我知道他家里还有好几个吃不饱的弟弟妹妹,经常塞给他吃的东西。
他在水里挣扎的时候,都没哭喊。
被我救起时,他却看到我有些虚脱的样子急了,更是带着不符年龄的成熟说,[老师,下次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我没事的,我死了家里弟弟妹妹就会吃饱点。]
可如今,他却第一次闹气孩子脾气,拽住我尸体的衣角,伏在我身边大哭。
[不要,我不要闻老师死!我不要!]
我看着教过的孩子们都挣开家人的手,朝我的尸体奔来。
看着我笑着搭话的老人们拄着拐杖抹眼泪。
我看到昨日采访我的年轻记者,她依旧敬业地报道着灾情,提到我时却忍不住哽咽,[这位年仅25岁的女孩,用生命诠释了最美青春……人生无常,她避开了山洪,却不幸死在了突然的大火……]
最后,我看到救援人员红了眼眶,[通知家属吧。]
通知家属?
可我的家属在干嘛呢?
我看着他们拨打电话却无人接听,自嘲一笑。
飘着穿越大山,我再次站在了熟悉的门口。
迎面撞上的是回家的许若含,她化着浓艳夸张的妆,身上还带着酒气。
[青青,我妈做了一大桌菜,你今晚救住我家好了。]
她一边和朋友说话,一边在门口摁密码。
叮得一声。
门开了。
我看见我妈。
她激动地跑到门口,先给了许若含一个拥抱,然后正住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瘦了!妈妈都说了那种地方又脏又乱,你一个女孩子……]
她红了眼眶,满是担忧和心疼。
[好啦妈,你快看看我今天的妆,漂亮吗?]
许若含撒娇着。
我妈立刻破涕为笑,[好好,我女儿怎么样都好看。]
几个人笑作一团,我木然飘在一旁。
妈妈从来不会夸我。
我第一次化妆,穿上喜欢的裙子,却被她看见。
她嗤笑一声,[心思都用在脸上,能有什么出息?]
我永远记得她那种嘲讽中带着轻蔑的眼光,像是在打量一件廉价的地摊货。
像被碾碎脊梁打断骨头,卑从骨中生。
直到很久,我仿佛被剥夺了爱美的权利,畏畏缩缩地逃避着众人的目光。
大大方方,成了我终其一生的仰望。
我将目光移到沙发上振动的手机。
看着笑意满满的妈妈,心底泛起一阵迟来的钝痛。
她与我的屏障如此坚固,竟连我的死讯都传不进去。
我从小就知道,我妈不喜欢我。
在我仰着头问择菜的外婆时,她丝毫没有犹豫的,残忍地告诉了我这个事实。
[你妈把你当拖油瓶。]
小时候的我不太明白,只觉得不是什么好话,不过仅郁闷了半天,就没心没肺地逗弄着黄狗。
外婆在门口叫我吃饭,老人板着脸,我一下噤声乖乖回家。
她是我们村最不好惹的老太太,具体表现为,骂我骂得狠辣,骂那些嘲笑我没妈的孩童们,更狠。
她拉着我到骂人的孩子家门口,撒泼大骂,搞得大人们只能出现赔笑道歉。
我躲在外婆身后,朝骂我的孩子做鬼脸。
这样的乱七八糟的日子在十四岁戛然而止。
这年我即将初三,一直住校,难得放假回家,却得知了外婆的死讯。
没见到小老太最后一眼,只有她留下的一个匣子。
皱皱巴巴的许多张纸币间,藏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出现在了葬礼上。
她很年轻,年轻的不像是能做我母亲。
可她分明有着和我很像的一张脸。
我看着她沉默而冷淡地走了个过场,然后留下一句,[到这里来找我],就再无踪影。
我背着行囊,坐大巴,转公交,终于来到了她给的地址。
这扇带着密码锁的门,成了我跨不过去的第一个鸿沟。
门内的世界是妈妈和她的老公,已经她再生的女儿。
我无措地握着手机,到底没有给她播去电话。
三十七度的天,我衣物被汗浸湿,带着大包小包,坐在门口,像极了乞讨的流浪汉。
邻居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我,[小姑娘你这是?]
我刚想说我来找我妈,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下。
[我来找赵言春。]
赵言春,我妈。
年少的我只隐隐约约,觉得这样的说法才是体面。
尬笑一下,躲开了邻居的打量。
我在门口从度过最热的下午,从最初的兴奋和忐忑,到后来的麻木平静。
外婆的脸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隔着一块块碧绿的菜畦,她朝我招手。
可我仿佛怎么走也走不到家门口。
绵延的乡路逐渐扭曲,耳边竟出现喇叭轰鸣。
再低头,我居然站在了沥青的柏油路上。
人群中的我如野狗般乱窜。
茫然抬头,偌大而陌生的世界,我无处可去。
太阳落山时,我见到了妈妈。
她从电梯口出来时,楼道的阳光不偏不倚地洒在她的身上。
她身后一个小女孩十岁左右年纪,正调皮地扒拉着男人手中的购物袋。
[小含,都到家门口了,你回家再打开呗。]
她笑得如此温柔,柔和的眉眼就像外婆家里摆的那尊菩萨像。
可下一秒,她偏头看到了我。
神情凝滞,脚步顿住。
我清晰地捕捉到,她眉目霎时变冷,那种发自内心的厌弃和排斥将先前的温柔吞噬完全。
如坠冰窖。
粘腻的汗液从我背后如蛇一般滑落,我却背脊发凉,呼吸一窒。
她和男人对视一眼,淡漠开口,[来了。]
嘴边无处次想要闯出的妈妈二字,如碎了一地的瓷片,扎得我鲜血淋漓,我却只能忍痛咽下。
[嗯。]我从喉咙里滚出一字。
[带这么多东西?]
她瞥了一眼我的包裹,皱了皱眉。
[带了些外婆腌的肉,不然浪费了……]
我见她越皱越紧的眉头,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
[好臭啊,幸好妈妈没给你开门密码,不然你就要把我家熏得臭烘烘的了。
[你衣服也湿漉漉的,好脏好恶心……]
孩童稚气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中更为清晰。
心脏仿佛被人捏住,豆大的汗从头顶一颗颗冒出来。
此刻我像被扒光衣服,赤条条接受着别人的审判。
[东西放外面吧,进去吧。]
妈妈什么都没说,摁了密码。
开门滴的一声,宛如砸在我心上的重锤。
透过那一扇门,我看到了不属于我的世界。
干净整洁,温馨美好。
他们分给我一间几平米的杂物间,那原本还放着许多许若含的玩具和娃娃。
看到她心爱的娃娃被搬出来,许若含急得大哭。
[凭什么她要占我娃娃的房间!不可以!]
继父在一旁安慰,妈妈却直接开口,[你一个人也没什么东西,小含的玩具就放这里了,反正等你开学,就安排你住校。]
她淡漠的语气仿佛迫不及待要甩走一件废品。
我看着小小的杂物间,只有床上的空间才是短暂属于我的。
酸涩和悲哀注入全身,我只能用懂事的笑,试图给妈妈留下一个好印象。
我是个多余的存在。
我妈甚至不愿意承认我的存在。
[没事你别多出去。]她那时冷冷说,带着警告。
可后来我住宿,舍友打碎了外婆给我求得珠串,还指着我鼻子,骂我是个没爹没妈的乡下野狗。
我第一次发狠了给了她一巴掌。
结果就是,我妈将这一巴掌还给了我。
她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
进门时明显一僵。
原因无他,我班主任,是继父的朋友。
[你原来还有这么大个女儿啊。]班主任意味深长地瞟了眼我。
我妈走出校门,在大马路上,甩了我一巴掌。
[小小年纪学会打人了?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野东西。]
她语气尖讽,宛如尖刺。
耳边一阵轰鸣。火辣辣的痛感下,我妈的背影逐渐模糊,隐没在人群中。
后来他们都知道,33的我妈,有个14的大女儿。
是了,我妈18岁就怀了我。
那时年轻的她疯狂地爱上了长她十岁的我爸。
为此几乎和家庭决裂也要辍学和我爸一起打工。
她放弃了学业,不顾他人的指点,义无反顾的踏上了这条令她后悔终生的道路。
不过一年,她就敲响了外婆的门,把小小的我,扔给了外婆。
没人具体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但一对没钱的情侣,一个热血上头的天真少女,面对的无非就是现实的打压和生活的苦楚,再或者,就是男人的拳脚。
所幸后来她继续学习,到城里找了体面的工作。
甚至,有了新的家庭。
她挽着有钱的丈夫,牵着俏丽的女儿,已然成为所有人眼中的成功人士、幸福女人。
没人知道光鲜亮丽的赵言春曾经是村口的下酒菜,在大妈们尖酸的笑语中,贞洁和自尊早就被碾碎在舌尖。
直到她视为污点的我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人们在发现我的年龄时,如嗅到艳色的鬣狗,围攻着这位美艳和端庄的体面妇人。
[言春呐,你怎么冒出这么大个女儿?该不会是未成年就怀了吧……你家老许知道吗?]
年少的我带着生父的影子站在她面前时,就像她过去的回旋镖刺进身躯。
那些她不愿提及的过往,倾倒在她的面前,撕碎她精心营造的体面。
我,就是她人生中最想铲除的地雷。
如今,她的人生,估计算是圆满了。
飘在家里的我,第一次像是真正和我妈一起,和和气气地吃了顿饭。
餐桌上菜式齐全,妈妈不断给许若含夹着菜。
[那边没什么好吃的吧,快多吃点。]
她一边心疼地说,一边又关照许若含的朋友,[小何你也吃啊,阿姨知道你爱吃糖醋小排,没客气啊。]
[谢谢阿姨,真羡慕若含,有阿姨这样的妈妈。我妈厨房杀手,做的饭真是难以下咽。]
[哈哈你这姑娘就是会说话,喜欢吃阿姨天天给你做,索性住阿姨这儿好了。]
我妈笑得开怀,拉着许若含朋友的手,一派温馨。
我却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当年,我第一次带朋友回来的事。
我在高中时有个玩得挺好的女孩盈盈,她性子大方活泼,总笑着说要带我去她家玩。
我见过她妈妈,一个很热情的阿姨。
我却拒绝得干脆,因为我害怕去了她家,作为回应我同样要请她到我家做客。
可我没有属于自己的家。
后来一次假期,我和盈盈在附近玩,她却因天气原因有些中暑。
她实在难受,面红耳赤,却坚持不去医院。
我突然想起继父出差,今天妈妈也带着许若含出去玩了,于是便开口让她来我家。
可笑的是,那扇电子门再次立在面前。
在我输了几次密码显示错误的时候,像是被甩了一个巴掌。
我面红耳赤,艰涩开口,[我忘记密码了。]
颤抖着拨打妈妈的电话,她终于接起。
[不是让你别乱走吗?你跑出去干什么?]
她淡漠中带着厌恶的声音灌入耳中,我几乎手脚冰凉。
[我同学身体不太舒服,我带她回家坐一坐,就一会儿。]
我紧握手机,一边慌张地摁低通话声音,一边去瞥靠在我肩上的盈盈。
[不舒服去医院,来家里干什么。]
苦涩冲到喉间,堵住颈部,我竟发不出一点声音。
良久的沉默中,我终于从喉间泄出卑微至极的哀求。
[求你了,妈。]
我几乎是哆嗦着打开了密码锁。
扶她到沙发上时,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砸在了沙发里。
溺死的感觉让我呼吸困难,浑身瘫软。
这种感觉在电子门滴得一声响起时,达到顶峰。
我惊恐地站起,看着妈妈拧着眉走进来,淡淡道。
[不舒服的话去医院吧。]
盈盈没听出妈妈语气中的厌弃,只笑着开口,[没事的阿姨,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一旁的许若含却尖声开口,[谁让你带人回家的?这又不是你家。]
我顿时脸色煞白,呼吸一窒,无处遁形。
如溺水的人,我努力朝我妈看去,妄图她能说些什么。
可她没有。她走进厨房,旁若无人地开始洗菜。
许若含又开始大闹,甚至打开了大门。
盈盈也尴尬地捏紧裙摆,最后她扬起笑,[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妈来接我了,我先走了。]
可现在我看着妈妈和许若含的朋友谈笑风生,不得不承认,她不喜欢我的朋友,只是因为不喜欢我。
是我牵连了我的朋友。
吃完饭的许若含又和朋友出去玩。
妈妈收拾完碗碟,打开手机。
映入眼帘的几个未接电话,还有一条我的消息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