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树下 外婆家 缙云丨余冬梅

栾树下,外婆家

文/余冬梅

黛溪像一条闪着银光的缎带,从远方轻盈地飘过来,又轻盈地消失在了远方,我和母亲沿着它远去的方向,一前一后地走着。母亲肩头的桑树扁担闪闪悠悠,垂挂在扁担两头的两只白色蛇皮袋沉甸甸地晃荡着,袋子里散发出的温热清香在我们身后洒了一路。

我们一直往前走,沿途都有熟识的人含笑打招呼:“又回妈屋啊?”

母亲笑意盈盈答道:“嗯,回妈屋。”

“又来送新米?”

“嗯,送新米。”

“今年收成好嘛。”

“谢您关心,蛮好蛮好。”

我却不大关心他们的对话,只是盯紧溪对岸,我知道,当对岸的上空飘起一朵粉红云朵的时候,外婆家就到了。

外婆坐在村口的栾树下,那朵粉红的云就飘在她的头顶,有一两瓣飘落在她花白的鬓边和粗粝的青色家染对襟衣衫上,好像她亘古以来就坐在那里等我们到来,一直等到她的身上都开出了粉色的花。

听到脚步声,外婆把脸朝我们来的方向转了转。

“外婆外婆我来啦!”我像一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欢叫着扑向外婆。

外婆云翳一般的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些光彩,她朝着我张开双臂。我一头扎进她怀里,放肆地把满脸汗水往她身上蹭,外婆就搂着我任由我撒欢。等我擦干了汗,她用干枯温热的手掌捧住我的脸到处摸索,额头、眼睛、鼻子、嘴巴、脸,然后欣喜地说:“长得越来越像你妈了,好看。”又捏捏我的胳膊,说,“怎么瘦了呢?你妈没有给你煮好吃的吗?”我赶紧牵着她的手去摸我肉乎乎的脊背:“外婆你摸摸,我长着强盗肉呢!”外婆就真的伸手去捏我脊背上的肉,满意地点头说:“嗯,是有强盗肉!”

母亲放下担子往灶门口去,外婆说:“你歇着,我来。”母亲不理她,拿起水瓢往锅里舀水,外婆的声音就大了一点,“你帮了我今天,那明天呢?后天呢?你能天天帮?”

母亲红了眼眶,默默退到一边。

自从四十多岁失明以后,外婆就变得越来越固执了,做饭、洗衣、喂猪、洒扫,这些日常琐事她都不要别人帮忙,执意摸索着自己做,后来,甚至学会了给衣服打补丁,那针脚细密得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盲人干的活。

外婆开始做饭。她的动作很慢,摸索着去米缸里舀米,摸索着去红薯坑里捡红薯,又摸索着提起菜篮子准备去地里拔菜。

我说:“外婆,我去!”

外婆想了一下点头同意:“好,丫头去,丫头跑得快。”

我拔菜回来的时候,母亲在灶下烧火,她把火烧得很旺,火苗都蹿出了灶膛,呼呼地舔着灶门前的锅沿,锅里昂昂地喷着白汽。外婆正在专心致志地切一块腊肉,切好的五花肉整整齐齐地码在砧板上,每一片都是三层紫红的瘦肉夹着两层亮晶晶油汪汪的肥肉,每一片都薄得可以透过人影。

吃完饭,外婆带着我去栾树下乘凉。走近了看,原来,栾树是半树绿叶托举起半树红花,像在我们头顶撑起了一把绿色托底绣满红色团花的大伞,绿的精神,红的绚烂,好像整个秋天都被它逗笑了。

我捡起一朵飘落在地上的花,惊喜地喊:“外婆你看,这种花是三颗心捧在一起的!”

“傻丫头,那不是花,是果。”外婆说。

我很吃惊,这么美丽的东西竟然不是花而是果?我端详掌心中的这团红,这分明就是三片粉红色心形花瓣连在一起,折叠成的一朵别致的花。

“它老了的时候就裂开了,裂成三瓣,里面的果就露出来了。”外婆接着说。

“为什么要裂开呢?三颗心一直抱在一起多好啊!”

“老了嘛,心总是会裂成几瓣的。”外婆想了想,又补充道,“人也一样。”

谁知道,外婆竟一言成谶。

听母亲说,外婆是舅舅背着登上去浙江的船的。随着三峡工程蓄水期的日益临近,住在河边的外婆一家不得不搬迁了。舅舅他们亲自去了一趟移民安置点,回来很是高兴,说那里是平原,公路四通八达的,不像老家这里到处都是山,出门就得爬坡上坎;那里一年产三季水稻呢,终于不用一年到头吃红薯苞谷了;政府想得很周到,房子都给准备好了,拎包入住就行……

但是,外婆双目不见光,离开了她熟悉的环境,她该怎么活下去呢?

母亲说:“别去了吧,我给你养老送终。”

“莫指望柴灰打成墙,莫指望闺女养她娘。我是有儿子养老的。”外婆平静地说。

然而,外婆到浙江后不久就疯癫了,尽管舅舅一家竭力照顾,她最后几年的日子仍然过得十分艰难。我想,从离开故乡的那一刻起,她的一颗心就已经被剖成两瓣了吧,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怎么能不令人疯癫呢!

又是一年秋天,我在被栾树果映红的天空下思念我的外婆,可是,属于外婆的那棵栾树早已沉入水底了。外婆,在你那个世界里,是否有栾树陪伴?你的头顶,是否又飘起了一朵红云?

简介:余冬梅,重庆市巫山县人,初中语文教师,重庆文学院第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有作品散见于《辽河》《重庆文学》等刊物及上游新闻、今日头条等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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